发布时间:2024-12-16 06:27:09 来源: sp20241216
【特稿189】甜蜜的“图腾”
今年,是35岁的韩鹏被父亲韩玉波“骗”回大泽山的第9个年头。
韩鹏本可以走一条常见的人生轨道——出生于地处山东省平度、莱州和莱西三地交界的山区农村,青少年时期到市区上中学,经过高考进入大城市,毕业后在当地工作、安家、扎根——如果不是因为家乡是国内媲美新疆吐鲁番的葡萄产地,而自己的父亲又把“葡萄培育”当作信念甚至是信仰的话。
10月30日,2023大泽山葡萄节落下帷幕。两个月里,大泽山共接待了超过30万人次前来游玩和洽谈葡萄生意。
已举办37年的大泽山葡萄节是全国可查证的创办时间最长的民间丰收节庆,不过与当地千余年的葡萄生产历史相比,“最长”依然很短。就像对许多大泽山人来说,葡萄除了是养家、致富的经济作物,更是代表他们与这片山区和土地相互依存、成全的“图腾”。
“双丰收”
从记事起,韩鹏印象中的爷爷和父亲总是整天整天地在葡萄地里忙活,而他小时候最盼望的则是夏天赶集的日子,每到那一天,奶奶都会用卖葡萄的钱给韩鹏买点小零食。
据史料记载,唐太宗李世民率军攻打高丽国时途经大泽山,品尝到当地的“龙眼”葡萄颗粒饱满、汁水甘甜。可皇帝为龙,“龙眼”一名犯了大忌,李世民便将其更名为“狮子眼”。故事或许有戏说成分,但大泽山自古就盛产葡萄却是事实。
地处北纬37°,环抱的群山形成几个北方平原中少见的小盆地,砂石土壤结构,昼夜温差大……无论是地理还是气候,大自然都给予了大泽山葡萄最适宜的生长条件。
馈赠还不止于此。大泽山主要构成岩石之一花岗岩是上好的建筑材料,20世纪80年代,我国建筑业飞速发展,石材开采和加工成了大泽山地区重要的经济支柱。
今年60岁的周夕田是较早投身这一洪流的大泽山人。据他回忆,那会儿挖石头一个月能挣大约200元,辛苦归辛苦,但在当时可是令人羡慕的高收入。
有十来年的时间,大泽山很多村子形成了“男人上山采石头,妇女和老人在山下种葡萄”的生产格局。如果谁家的田里长满高草,基本可以断定这一户经济条件不错,因为人家很可能是全员出动挖石头才荒废了土地。
1987年,大泽山镇举办了一场规模浩大的活动,以此庆祝葡萄和石材“双丰收”。周夕田记得,活动当天,农户们拿出最好的葡萄和石材当街售卖。每个村子各出了一个节目,踩高跷、扭秧歌、唱大戏,不少周边乡镇的民众也赶来围观,现场好不热闹。
这就是大泽山葡萄节的源起。
到韩鹏上小学时,大泽山镇已是全国有名的石材镇。不过对孩子来说,这并没有带来什么好的体验。村子里往来的大货车越来越多,韩鹏每次出门大人都要叮嘱好几次“注意安全”;他不喜欢机械发出的噪音和飘散在空气中的砂石粉尘,于是渐渐不再去关系要好的同学位于石材加工厂附近的家;随着花岗石开采规模扩大,山体裸露面积不断增加,可供韩鹏和同龄人嬉闹玩耍的空间一再被压缩。
经过数年的积累,1988,周夕田已经由采石工人变成了小型石材加工厂的老板,但他也为此付出了截掉一根手指头的代价。“当时既不懂环保,也不知道如何安全生产,为了多挣点钱,人受了伤,大自然也跟着遭殃。” 周夕田说。
不计代价地追求经济发展,是社会前进过程中容易走入的弯路。20世纪90年代末,随着生态保护意识加强,大泽山镇开始规范管理石材开采和加工行业,同时鼓励当地农户因地制宜发展葡萄种植产业,并出台了一系列激励扶持政策。有果农记得,其中有一条举措是葡萄种植成方连片10亩以上的,每亩奖励1000元,“那可真是拿出了看得见的真金白银”。
“东有大泽山”
1982年,因为家庭贫困,只上到初一的韩玉波辍学成为公社里的一名果业技术员。没多久,包产到户政策实施,父亲带着他和邻居合伙承包了5亩土地,进行专业葡萄种植。凭借在生产队学到的技术开始单干,这是改革开放初期很多大泽山果农走的路。
大泽山镇河北四甲村支部书记王丰武的父亲曾是公社的果业队队长,“他们那代人种植技术有限,葡萄的出果率和品质都不高”。高中毕业后王丰武回家务农,他给自己订阅了农业类的杂志和报纸,每天晚上雷打不动要看上一个小时,白天侍弄葡萄藤时就把学来的理论知识应用其中。很快,家里葡萄的长势有了明显的变化。
大泽山葡萄种植历史虽长,但有意识地用先进技术指导生产却是近二三十年才有的事。“想做出品牌,就必须琢磨怎么把葡萄种好。”大泽山镇北昌村村民昌云军说。
大泽山人的葡萄园,大多地面上都长满了杂草,有些地方的茂密程度甚至让人无从下脚。这并非果农偷懒,而是特意为之的“草地种植法”。
这是昌云军自2008年起在自家葡萄基地试验的一种技术,原理是保留自然生长的野草,通过良性竞争来提高葡萄的生存能力,同时增加土壤养分,均衡生态环境。
刚开始,如此反常规的做法并不被人理解。基地有位工人曾经做过理发师,更是见着杂草就要“剃”个干净,哪怕昌云军三番五次叮嘱也无济于事。无奈之下,昌云军只能打发他离开了自己的葡萄园。
几年后,事实证明,与野草共存的葡萄病虫害发生率和农药使用量均降低了30%,果子品相和口感表现出色。很快,其他果农开始效仿这一做法。到了十多年后的现在,早期实施“草地种植法”的土地上沉淀出的一层厚厚的黑色有机物质,进一步证明了昌云军当初设想的正确性。
在河北四甲村,王丰武葡萄种得好逐渐人尽皆知,他也乐意为村民解决种植中遇到的问题。从2000年起,已是村干部的王丰武通过邀请、特聘的方式找来不少农林业专家,定期或不定期给村里的葡萄种植户上课。作为组织者,王丰武每节课必到场,掌握的技术随之更新和提升。后来,越来越多的果农找到王丰武咨询、求解,每年他也会把大泽山镇的40个自然村走上一遍,了解人们种植过程中的新情况、新方法。
2013年5月,大泽山镇罕见地下了一场雪。气温骤降会让已经结出的葡萄果穗收缩,造成减产。为此,王丰武和一名农业专家一个上午跑遍了受降雪影响最大的7个村子,紧急教授大家如何使用调节剂和微量元素促进果穗解冻。由于抢救及时,当年7个村的葡萄产量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承包土地后的最初几年,每到葡萄成熟季节,韩玉波就挑着竹篮到周边乡村赶集。因为葡萄卖得快,有时候几个小时内他就要回家“补货”两三次。
没过多久,韩玉波还清了家中的欠债。接着,他扩大业务范围做起葡萄苗木生意,即把优质葡萄品种与藤枝插接和扦接后向外售卖。由于产品需求量大,很快韩家便殷实起来,韩玉波还成了全村第一个购买摩托车和整套海尔家电的人。
葡萄改变的不仅是韩玉波一家的生活。21世纪初,经营一亩葡萄地年收入可达7000元,相同面积的粮食作物只有700元的经济效益。渐渐地,大泽山镇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镇,“西有吐鲁番,东有大泽山”这句话也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知。
巅峰之上
初中后,韩鹏离开大泽山到平度市区上学。每年9月和10月,他周末时的回家之路都比较“艰难”。随着葡萄产业发展,固定在这两个月举办的大泽山葡萄节名气传到全国。来采购葡萄、苗木的商人和来感受葡萄文化的游客把小镇挤得满满当当。“公共汽车根本进不去,在离村口几公里的地方我就要下车步行。”韩鹏说。
近些年,葡萄节的火热之势有增无减。当地推出了葡萄评比、葡萄酒鉴赏、葡萄园深度游等文旅内容。高峰时段,与葡萄相关的各类摊位能绵延数百里山路。
通过引进和改良国内外的品种,如今大泽山地区已能种植包括玫瑰香、金手指、红地球等在内的300余种葡萄,其质量和产量在市场上都有绝对的竞争力。
这样的背景下,对普通果农来说,成为种植大户已是走到了“事业巅峰”。但2005年,一位育种专家的话让韩玉波意识到,巅峰之上还有更高的存在。“他说,难道你不想拥有以自己名字命名的葡萄品种吗?就像袁隆平一样。”韩玉波复述道。
20世纪60年代,有农学背景的上海知青邵纪元夫妇“下放”到大泽山。经过近20年时间,两人培育出了“泽山”系列葡萄,那是大泽山最早的自主品种。“可人家是专家,你只有小学文化,怎么可能成功?”韩玉波的想法遭到了父亲和妻子的强烈反对,但他坚持卖掉200亩育苗基地,几乎从零开始进行新品种研发。
育种,是将两种不同品种配对进行去雄、授粉杂交后产生全新品种的过程。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实则要经历极其复杂的过程和漫长的时间。顺利的话,一种新的葡萄品种从开始选种到最终得到国家认证,需要10年以上的时间,更不用说这中间还可能因为各种因素导致育种失败。
为了学习育种知识,韩玉波跑遍了山东省内的农学院,还根据打听来的信息到外省市求教。没有人介绍,他就守在想找的专家的办公室和课堂外。后来,韩玉波在河北和甘肃拜了两位师父,那几年,不是韩玉波带着问题去两地,就是他把师父们接到大泽山里来实地指导育种。
育种过程中,花蕊授粉需人工完成,但一开始韩玉波并不知道花蕊“排卵”的具体时间。于是临近授粉期时,他搭了一个两米高的梯子,爬到高处24小时守着藤架上的葡萄花,最终精确掌握了人工授粉的时机。
纵然如此认真,育种的路依然不好走。过去靠卖苗木赚的钱花光后,韩玉波仍不死心,申请了银行贷款接着干。韩鹏说,那会儿家里人的态度反而因为父亲的执着而出现了转变,“打不过就加入嘛”。
葡萄之于大泽山人的意义,远非经济作物可以概括。平度市假睫毛产业兴盛,全球70%的假睫毛都产生于此。大泽山镇芝莱山村山地较多,土壤相对贫瘠,又缺乏灌溉条件,村里大多数人都以制售假睫毛为业,村支书季顺波还拥有规模可观的加工厂。可是,看着荒废的山坡,他心里总想着一个问题:这样的地方是不是也能种葡萄?
于是,季顺波从外地请来农业专家,改良传统种植技术,又自掏腰包引渠上山。一年后,他的“试验田”结出了品质不输其他村子的果子;第二年,芝莱山村200多亩山地上已长满了葡萄藤。
如今,芝莱山村仍是个“睫毛村”,但每年夏秋季,“山地葡萄”都会如约上市。用季顺波的话来说,也不为赚多少钱,“就是觉得村里应该有自己的葡萄”。
延续的基因
2010年,韩鹏从北京一所高校的动漫设计专业毕业。在当地工作一段时间后,他有了买房的打算。“我跟父亲提起这件事,说每月租房和还贷款的支出差不多,长久来说当然是买房划算。”韩鹏回忆道。
让韩鹏意外的是,没过多久父亲告诉他,已经在青岛给他买下了一套180平方米的海景房。按照韩玉波当时“诱惑”儿子的说法,青岛市区距离大泽山不远,相比于北京工作压力小、居住环境好,为什么不回来呢?
虽然对韩玉波“先斩后奏”的做法表示了抗议,不过想想父亲的话并非没有道理。2013年,韩鹏离开北京,在青岛重新找了份专业对口的工作。
对韩玉波来说,儿子回到山东,只是他计划的第一步。那时候,韩玉波在品种培育上取得了一些突破,高兴之余他也意识到想要丰富大泽山自有的葡萄品种,一代人的努力远远不够。于是,让韩鹏“子承父业”成了韩玉波迫切的想法。
韩玉波很清楚,儿子早早离开大泽山,对土地、农业的热爱自然不如老一辈人。但这是位聪明的父亲。韩鹏在青岛工作后不久,突然接到韩玉波的电话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不能下地干活,希望儿子回去帮帮忙。那会儿正是葡萄花去雄、授粉的时候,关系到最终能不能结出果实。深知葡萄对父亲的重要性,韩鹏急忙向公司请假回了大泽山。
奇怪的是,韩鹏回到家后,韩玉波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大碍,还到葡萄园里手把手地教他干活。更奇怪的是,在那之后,每到育种的关键环节,韩玉波就会“生病”,韩鹏则要回家“帮忙”。经过一年多时间,他已经掌握了葡萄育种的全套技术。
韩玉波的“病”,韩鹏早已看透,但每次电话打来,他依然会动身回家。“我就是耳根子太软。”韩鹏自嘲说。可实际上,亲历了父亲多年来对育种的付出,眼见他年过六旬依然常常为此熬夜,除了心疼,韩鹏体内的“葡萄基因”也开始苏醒。他喜欢上了葡萄成熟时打开套袋那一刻的感觉,“你永远不知道这一次配对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子”。
2014年,拗不过父亲的坚持,韩鹏辞去工作,回到大泽山,接过了葡萄育种的接力棒。
让“葡萄基因”在大泽山里一代代延续,同样是昌云军的愿望。三十多年来,为了将葡萄种植的“土经验”转化为科学理论,只有高中学历的昌云军在国家级农业期刊上发表了30多篇论文,主笔出版了7本农业书籍。此外,他还成立了山东省鲜食葡萄研究所,投资建立了一座“葡萄大观园”。
对于初到大泽山的游客,“葡萄大观园”是必去的打卡地。在那里,除了种植有市面上难以见到的蜂蜜、榴莲、车厘子等口味的葡萄品种外,一座占地700平方米的“葡萄博物馆”还可以让人一站式了解葡萄的前世今生。
宋朝的葡萄纹青釉碗,意大利的头戴葡萄王冠的国王形象陶器,各式葡萄酒酿酒桶……博物馆里大大小小上万件展品,每一件都与葡萄有关,每一件都是昌云军从世界各地收集、购买而来。
最近,昌云军正在筹备着将博物馆扩建至3000平方米,以陈列更多的展品。“我们依靠葡萄生活,当然应该把它的故事一直讲下去。”昌云军说。
不变的,改变的
秋末,葡萄采摘已经结束,但在大泽山,人们与葡萄的交集四季都不会中止。
每到河北四甲村赶集的日子,78岁的张松田准会找到王丰武唠上一阵子,说的全是葡萄的事。张松田是村里种葡萄的高手,虽然年事已高,但他仍在家里保留着一小块葡萄地,变着花样做种植实验,遇到新情况再去与王丰武“切磋”。据王丰武说,山里这样的老人还不少,“他们养葡萄像城里人养花草,就图个开心”。
统计数据显示,目前大泽山镇葡萄种植面积约3.5万亩,年产葡萄5万余吨,产值7亿元,还衍生出采摘园、葡萄酒厂、民宿等多种业态。
数据之外,葡萄的浸润、影响处处可见。茂密的葡萄藤是家家户户房前天然的遮阴棚;每个孩子小时候都会种下一棵葡萄树,与之一起长大、开花、结果;吃葡萄藤长大的牲畜因为肉质优良,年年都能卖个好价钱;至于曾经裸露的山体,早已被漫山遍野的葡萄藤所取代。
常年品尝葡萄,大泽山里几乎人人都是测糖高手,无需仪器,只要吃上一口,大家就基本能把葡萄甜度说个八九不离十。到了葡萄成熟期,韩玉波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尝葡萄,因为“要是刷了牙再吃,味道就不准了”。由于短时间内大量摄入糖分,每年这时候韩玉波的血糖值都会偏高,有时甚至要临时服用降糖药。
如今,韩鹏记忆中在葡萄地里忙碌的爷爷和父亲变成了他自己。换上汗衫、长裤,脖子上挂着擦汗的毛巾,脚上穿着满是泥泞的布鞋,在40摄氏度高温的葡萄大棚里一干就是一整天。虽然已过去了近30年,但想种出美味可口的葡萄,要付出的辛劳一点都没有减少。
也有些事情改变了。今年9月初,由王丰武的儿子王坤懂负责与外对接的葡萄售卖小程序投入运营,果农通过小程序接到订单后将葡萄打包送到村中的中转点,再由中转点转至快递站点最后运往全国各地。这种模式有助于解决农村快递运力不足的问题,试运行两个月后葡萄销量已突破20万斤。
每年5到10月,无论是留在当地还是在外打拼,许多大泽山年轻人的各个社交平台账号上都会发布葡萄成熟和售卖的消息,他们中有些人还会利用周末时间把新鲜采摘的葡萄运往青岛、济南等地。过去几年,大泽山的葡萄有四分之一都是用这种渠道售卖的。
2018年,经过为期12年的努力,韩玉波培育出的第一个葡萄品种“玉波1号”通过了国家认证。截至目前,韩家父子已成功培育出12个葡萄品种。韩鹏说,最近自己正与父亲商量“知识产权出售”的事。“他舍不得卖,可一个新品种要大面积种植和上市推广,需要专业团队的力量。”韩鹏觉得,以更加市场化的形式发展育种事业,是他这代“葡萄人”要实现的目标。
韩鹏的女儿今年7岁了,和当年的父亲一样,她也最盼望奶奶去赶集的日子。因为奶奶答应她,会用卖葡萄的钱带她去一次迪士尼乐园。
张嫱 【编辑:房家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