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1-18 09:01:33 来源: sp2024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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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不是第一次到晋江了。或许因为其有三处世界遗产点,所以他第一个去处,便选择了草庵,且不止去了一次。
冬深时节,北方早已天寒地冻,晋江却东海风来,吹得草庵半山春色。寺下一园梅,皆在摩尼教石寺的石阶下灿然,古梅初绽,黄的、红的、白的,一路暗香浮动,清馨追随,跨进草庵门槛,梅迎故人归,梅香被阳光与蜜蜂之翼带进来了,一片静寂中,刹那春醒。
入草庵,看弘一法师所写楹联。青灯,黄卷,狼毫,锋芒皆寂灭了,李叔同变成了弘一法师。笔笔圆润,提按转折,锋头与棱角尽藏,横撇竖捺,八面出锋不见,连雄阔、凌厉都收敛了。左看,右看,仰视,平视,心随弘一的无欲而纵横,处处皆圆融、圆满,心便静了下来。而令他心仪的还有安平桥,他写过蔡襄监造的洛阳桥,一点一横石板条搭的桥,与一撇一捺大写的过桥人,隔着千年时空诉说,海浪如舌,聒噪千载。而他匆匆步履却未落在安平桥上,携带入晋江的,是仿佛燃烧着北方血脉的一地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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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从晋阳古城来,坐在飞机舷窗旁,俯瞰山河,三晋大地在翼下隐入烟云,而另一条晋江却在视野里渐渐放大。
这是一条怎样的江流,一条怎样的生命之河?永嘉之乱,八王内讧,宫斗、杀戮,殃及平民百姓,万里河山处处兵燹。后,晋元帝率众南涉过江,迁都建邺,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衣冠南渡。豪族与百姓入金陵,进吴越之地,有一支最终远涉闽南,以观东海。为了记住北方部族发自西晋,源出大槐树下,南迁闽越的旅人将家门前的这条梅溪,取名“晋江”,告知后人,根在中原,在北方。
那个仲夏傍晚,他坐车抵近晋江。君从故园来,洛阳亲友若相问,三家分晋的古原还好吗?西晋子民万里迁徙闽南,故乡不可望兮,唯有芦荻满山,夏去芦花白,北方的雪绒花,代替青山飘雪,零落南方。可是他从三晋来,不见晋祠的列祖列宗,却看到与晋阳城酷似的四合院,曾经的烟火红尘。
那是一炉炉怎样的烟火,一烧便是千年。晋江何处不人间,朝云暮雨,风去海开。天蓝得如海水洗濯过,当他驱车一步步走入磁灶镇时,仿佛看见那一点、那一缕、那一簇北地的炉烟。下车伊始,海天似乎还离得有点远,可是,弥漫于街衢、村落,甚至旷野的烟火犹在,可谓千年不绝。
磁灶,瓷灶,注定与一炉陶瓷窑有关。多少年了,袅袅烟火未曾熄灭过,只是过去的岁月,磁灶镇更多承袭了北方中国定窑、汝窑、钧窑、哥窑和官窑的风采,甚至还吸纳了离晋江最近的德化窑烟火。
那天上午,他站在磁灶镇金交椅山前的陶瓷博物馆里,驻足观展,始知磁灶窑的第一缕窑火燃于南朝年间,迄今已逾1700年,与民间记忆中衣冠南渡时间相近,可从陶瓷器皿考据,磁灶镇窑工生产的陶器,深深打上了北方中国的烙印。
那是一幅万里烟火迁徙图。父老乡亲携家带口,别北地,去大河,故乡的村落在身后渐行渐远。大平原的地平线,尽头处只有浮云,云下崛起的丘陵、雄关,是南国的群山,烟雨江南渐次浮现、崛起于旷野里,好湿润的雨天啊。六七月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衣物都长霉了。吴越人称为“梅雨”,一个月出梅,仍旧是盛夏。长途迁闽的乡亲一直向南,过了仙霞关,别吴越而入武夷,继续长途跋涉,闽北,闽南,直抵大海边。望着从德化、从安溪流下来的那条江,从脚下流过,一条命名为“晋江”,另一条从罗溪镇朴鼎山流入泉州湾,就叫“洛阳江”,让子孙后代记住祖宗系京都洛阳的世家豪族,在洛水伊水流经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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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烟火定格为一帧文物图片。走出磁灶镇陶瓷博物馆,站在大门前,仰天一望,家燕,海燕,岩燕,燕翼划过蓝天,叽叽之鸣,是北方的呼唤,还是江南燕来,似曾相识呀。一定是从中原老家飞来的,海天燕回,翅膀岂止驮着乡音、乡情、乡愁,还有炊烟浮冉。时光之河流淌了千五百年,故园的陶窑烟火不绝啊。
走下台阶,往博物馆停车场走过来,前方是九十九道湾的梅溪。绿树掩饰,野草萋萋,淤泥太多,河岸有点缩小了,令他有些怀疑,当年是否能行船。然导游说磁灶镇的好多个陶瓷窑,都是从梅溪入晋江,然后终归大海。“吾族地号梅溪,盖以水之上接梅岭,梅花甚盛,水之流于是溪也,结成梅蕊,有独占花魁之兆,故溪之称名也以梅为号。”清同治年修建下坂路时一文,记载了梅溪源出。“凡有九十九水,俱会于清洋陂,经大桥至潘湖,出溜石六斗门,随潮入晋江……”磁灶镇的陶器从梅溪运往晋江,入泉州港,装船,下南洋,销往世界。因此,梅溪堪称磁灶陶瓷运往泉州港的水上“黄金”通道。
且信且疑,从梅溪侧身而过,去看金交椅山上的瓷窑旧址吧。梅溪绕古瓷窑旧址,流向大海,千年不曾改变。拾阶上山,一座陶瓷窑山凸现于前。自下而上,像一条火龙爬行向上,却是一片废墟遗存,附近虽有窑泥场,但几乎不见当初模样。1700年时空的沧海桑田,第一把窑火点燃于何年,有说南朝,又有说于西晋年间。那是一个乱世,一乱就是百年,先是永嘉之乱,继而五胡乱华。洛阳的窑工跟着豪族南渡,到了梅溪两岸,此地溪里有水,山上有窑泥,遂在九十九溪边开掘了金交椅山窑、岭畔村蜘蛛山窑,将洛阳伽蓝寺里的古窑火焰点燃了,一炬照亮了千年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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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犹存,只是换成了电烧炉,磁灶城郭无野烟。那天上午,在磁灶镇一家陶瓷厂展厅畅游,老板是一群合伙人,多为80后,系磁灶窑二代。他们中间许多人都有在西方大学本科和硕士教育的背景。几个人一合计,出资入股创业,依旧是烧瓷砖、地板砖、墙体砖,却烧出与父辈不一样的风采。他们的目光投向世界,请来意大利一流设计师,瞄准世界各地客户的需求,一经设计好,便以出色的烧制技术,畅销欧美等西方国家。展品琳琅满目,在展室里观看每一块瓷砖、瓷板,皆为艺术品。曾几何时,磁灶镇的瓷板砖,渐成大势地,在泉州港装船,运往欧美、中东等地,与佛山瓷板砖企业两分天下,各领风骚。
然而,在他们心中,总有一股不灭的火焰,那种不泯的光亮,像炉中的烈焰,来自远古的北方,奔突在晋江磁灶镇的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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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瓷板砖上的花纹中,窥见,不,是谛听到了火镰摩擦打火的声音。
钻木取火,还是火镰撞石取火?
从西晋王朝来的中原居民,一到晋江,便被闽南的只此青绿所吸引。
南渡,几回梦里回故里,北方窑工心相随啊。跟随南迁的乡亲走到梅溪两岸,便不走了,说此地有窑泥,有溪水,是最好的建陶窑之地啊。于是茅棚一搭,开始挖龙窑,照着北方老家挖泥坑,砍松枝为柴火,给拉泥做坯的坛坛罐罐上黄釉、黑釉,画画,写书法,送至窑里,点燃千年烟火,烧啊烧,数日之后,烧出器皿有碗、盘、盆、钵、盏、洗、罐、缸,涂层以清釉为主,黑釉为辅。在磁灶镇,窑厂如雨后春笋,梅溪两岸,金交椅山、蜘蛛山,计有26处,其中南朝窑址1处,唐、五代窑址6处,宋、元窑址12处,清代窑址7处,最具代表性的是金交椅山和蜘蛛山、童子山和土尾庵窑址。历史最悠久的是双溪口山窑址,它位于梅溪和另一条溪流的交界处一个叫“双溪口”的地方。
那天,走下金交椅山窑址,参观一家私人藏家的磁灶镇陶瓷展馆,其藏品涵盖了千年瓷镇陶瓷制品,让人目不暇接,有炉、香熏、花瓶、花盆等陈设器皿,亦有动物之狮、虎、龙、凤、鹿、鲤鱼、蟾蜍、龟和力士等辟邪镇宅之物,青釉为主,绿、黄、橙、酱、黑釉兼具。边看边惊叹,千年轮转,过去与现在,昨天与未来,千年百年烈火窑变,磁灶镇的陶工皆人间巧匠,创造了无尽的辉煌,让从北方带来的人间烟火在闽南永续。
将近傍晚,他们沿九十九道溪而下,到梅溪的岭畔村,参观保存最完整的蜘蛛山古窑。彼时,夕阳正浓,闽南的仲夏有几分燠热。然风从东海吹过来,一代代窑神踽踽独行,踏着西下的夕阳,如踏着千年的窑火。甫一入村,他便被磁灶镇的古村落吸引:石柱石门石窗石天台的四合院,比比皆是。放眼看过去,既有唐、宋的老宅院,亦有明、清的渔家石屋,筑于老街两边,像风景一样次第展开,连成村郭。一座座石头老屋,就是一篇篇民间叙事,让人顿感时光之溪倒流,神牵大明,梦回唐诗宋词的闽南。夕阳将他的身影、古屋的侧影投在地上,长长的影子,透着一种岁月的沧桑,让他疑问前边的引路人影,是唐宋的窑工,还是自己?走到村中央,忽然见到一座杉木盖的木质老宅,与村中的石屋不同,更像他少年从戎时遇见的湘西大宅院。他走过去,朝大门里一望,三进院落的老宅,前院天井犹在,堂屋在修,后院却是一片断垣残壁,被野蒿所掩。一问留守的居民,说是建于700多年前,果不其然,处处透着中原风格,江南韵味。
终于走到蜘蛛山的大石窑前。投目过去,一座真正北宋年代的龙窑崛起于村郭。窑址皆为花岗岩所砌,呈斜坡形,龙脊昂然向上。下边是一宽大的窑口,据说因为平场建屋,截去了大一半。石窑两边各有12个观火窗、添柴口。他渐次登高,逐一观看,爬到蜘蛛山的最高处,可一览梅溪与晋江,一条龙窑之脊横亘山坡。彼时,风火从远古飘来,点燃了千载岁月,蜘蛛山的陶瓷窑颇有宋时遗风,睥睨旷野。他从龙窑的尾部钻进窑内,空间很大,一台一台的窑仓,垒为12台,蔚为壮观。蓦然回首间,才觉得蜘蛛山窑址,是迄今保持最为完整的,一展千年烟火与盛景。
伫立于蜘蛛山龙窑前,他仿佛看见,千年的窑烟浮浮冉冉,千载海风梳裹窑顶上的大榕树。香火不断,晨烟不绝。而今,岭畔村走出了一代代瓷砖实业家,他们继承了“晋江经验”,将磁灶镇南朝以来的烟火燃得更旺,重振“晋江经验”的辉煌,重现磁灶镇昔日的盛景与繁华。
繁花一梦千年间,烟火炫目。灿然一瞬,烈焰奔突,磁灶烟火,人间烟火,文明烟火,融入晋江的朝云暮雨,让他唯有追随。
(责编:杨虞波罗、李楠桦)